《日嚐時光》奔跑吧！我們的第二人生 (上)－【Sisu希甦文化】部落格

本文出自《日嚐時光》書中「奔跑吧！我們的第二人生」一文

天空好藍好藍。二天前還擔心吹來的颱風，今早卻奇蹟似的消失了。颱風走了，反倒留下了徐徐的秋風，吹在快要轉紅的楓樹上，吹在清晨大阪城運河的粼光上，吹在棒球帽下的髮絲，吹的脖子有點癢。這是大阪的秋天。早上八點多，十五萬名跑者集中在起跑線前，雖然距離鳴槍起跑還有將近一個小時，但是空氣中早已瀰漫著一股興奮不安的空氣。兩架鵝黃色的直升機映著藍天啪嗒啪嗒的在天空盤旋，所有人興奮地抬著頭向空中揮手。雖然知道這樣的空拍，肯定拍不到如螞蟻搬揮著手的我們，所有人還是像小學生一樣任性的向天空擊掌。因為和一起來的好友們拿著不同號碼牌必須分散起跑，我一個人站在這樣的起跑線前等待，有一種仿佛《菊次郎的夏天》那種非常寫真卻幽默的日本電影美感。興奮卻守規矩，吵雜卻又和諧；連跑馬拉松都要穿戴有型的日本人，一邊嘻笑，一邊做著暖身運動，安靜的等待起跑。

時閒愈接近九點，空氣中的興奮感愈強烈。廣播中開始播放著我聽不太懂的日文，應該是在說「時間還沒到，請大家再多等一下喔。」有人在做伸展，有人在熱身扭轉腳踝，有人在設定ipod的音樂，有人在調整穿著。我看著周圍那些在陽光下發亮的跑者，突然覺得這一幕很像一匹匹在馬廄中，被擋在柵欄前等待起跑的美麗戰馬。在陽光下，我們原地踏著馬蹄，迫不及待的想讓人們看看我們起跑的英姿。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好，或是感覺到自己被拍進日本電影中那種不真實的突兀感，也多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今天，我會站在大阪城公園參加馬拉松（而不是在巴里島海灘買醉或在東京表參道喝下午茶），我有一種止不住想要開懷大笑的衝動。

三個月前，好友愛咪和德瑞克的一句「我們來去大阪跑馬拉松吧！」，讓這原本超真實的念頭變的現實了。雖然我很鳥的只敢報名八點八公里的Challenge Run，但此時此刻，我正和十五萬人站在一起，不分男女，不分年齡；有視障的，也有行動不便的；不管跑的是全程馬拉松還是輕鬆跑；不管是全副武裝或者搞笑變裝，所有人臉上泛的光芒和微笑都是一樣。看到了這一景，我真的打從心底的、開心的，今天能夠站在這裡。

開始跑步的那一年，我三十七歲。「遇到不開心的事，就去跑步吧！」不知道為什麼，有一天起床，我突然對自己這麼說。然後我就這麼開始跑了。

我從來不是一個喜愛跑步的人，別說是跑步了，連小時候上體育課我都是第一個躲在樹下裝病。對於跑步這件事的了解，也僅止於多年前替某運動品牌做廣告的那段時間。那時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跑者。相對於其他運動員，跑者是最無法令人理解的一群人。他們內斂，他們不擅於言詞；他們不愛競爭，他們喜好孤獨。我當時只覺得這些什麼跑者，真的是一群相當無趣的人。那時的我還年輕，喜歡刺激多於耐力，喜歡群體多於孤獨。

多年後的某一天午後，上海灑著橘子色的陽光，我卻坐在房裡感受著些許的沉悶。「遇到不開心的事，就去跑步吧。」腦中突然又想起這句話。於是我穿上僅有的那雙跑鞋，出門追著快要下山的太陽。打開ipod，呼吸配合著音樂，左腳，右腳，吸氣，吸氣，吐氣。為了聽完一首歌，多跑五分鐘吧。這首歌從沒聽過，再聽一次吧。不知道下首歌是什麼，要不再多跑一下吧……我就這麼開始跑了，好像只要一心一意的向前跑，煩惱就會毫無眷戀的在你身後溜走。

我先聲明，我跑的真的很爛。一開始連兩公里都跑的氣喘如牛。這一年來我以十分緩慢的、龜速的前進，二公里，三公里，四公里。去年十二月的上海馬拉松，我最多只能跑五公里。然而今天此時此刻我站在這裡，身上別著編號86086的號碼牌，鞋底放著蕊片，很高興自己比去年多進步了一點點，今天要跑八點八公里。跑步這件事的美妙之處，就是你投入了多少的努力，身體就會回報你同樣的報酬，不多也不少。仔細想，這是再划算不過的零風險買賣。我們在工作上，在人際關係上，在愛情上都承擔著各種風險。你知道你投入的和得到的，有時無法完全對等。但跑步這件事，你多練習三十分鐘，下次就能再多跑零點五公里。不多也不少。也許是這樣踏實感，讓我在跑步的過程中，總帶給我很安心的感覺。

鳴槍了，在一陣歡呼後，十五萬人陸續的踩著輕快的步伐向前移動。左腳，右腳，左腳……然後我開始東張西望，因為現場氣氛實在太歡樂了，以致於我根本無法專心跑步。穿過大阪市區乾淨的街道上，兩旁加油歡呼的日本居民，友善的搖著旗拍著手，青春少女羞赧拿著旗子揮舞「澤田君加油！」，臉上紅冬冬的五歲小男孩，鼓著臉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「我最喜歡爸爸，爸爸加油。」還有一群上班族拉著手繪海報寫著「XX部長完走必勝」，接下來是大阪市警政廳的現場樂隊演奏，日本高中生啦啦隊的青春舞蹈。啊！我也好想要有人替我加油！正當這麼想著，赫然看到了一群日本華僑們拿著中華民國國旗揮舞著，興奮之餘也不顧了違返了跑步禮儀，停下來拿著手機拍照！然後沒多久是一群正準備出門買菜的老太太們，和我四目相交。雖然彼此從不認識，她們還是十分慈祥和藹的點著頭用日文跟我說「好好加油喔！」。這麼簡單的一句話，帶給我無比的力量，突然間，我好想開心的大笑，跑步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！

我的歡樂情緒在過了四公里後，從蜜月期逆轉直下。雖然兩旁友善的加油人群仍然持續不斷，但因為先前太興奮，沒有專心調整節奏和呼吸，再加上中途我非常的不爭氣，誤判了局勢跑去上了廁所（好丟臉），以致於再回到跑道上時，突然發現自己落後了人群一大段。慌張之餘只能快點收起之前參加園遊會的心情，認真的趕路。呼吸漸漸急促，大腿隱約傳來一股酸痛，被汗水浸濕了的耳機，還在播放著音樂。左腳，右腳，左腳，吸氣，吸氣，吐氣，雖然有點吃力，漸漸的我慢慢調整了步調。當專心放在跑步本身時，兩旁的加油人群突然變成了靜音模式。因為落後了人群而跑道空了下來，這一段路上只有我自己。霎時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全場主角，兩旁的人群好像一直等待在那裡，只為了我跑過的那一瞬間為我加油。收起了慌張心情的我突然又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，現在的我就好像是跑在自己的星光大道一樣。跑步，不一直就是一個人的事嗎？在自己的跑道，用自己的配樂，有自己的觀眾，和自己的比賽。

跑步的時候，我想很多事，當然從大事小事到再無聊不過的芝麻綠豆事都有。又或者什麼都不想，就這麼空白著。我常幻想如果有人能進入跑者腦中，把跑步時腦海的片段想法調出來，編成一部電影，它一定像是部蒙太奇般荒腔走板、光怪陸離卻又有美感的電影。當時的我，腦中的電影片段是這樣演的：「哎喲快要跑不完了怎麼辦……咦前面那個女生的馬尾有點綁歪了……啊現在放的這首歌還不錯，謝謝那個誰介紹我聽……啊我好像還欠那個誰多少錢……嗯……下星期回到上海還有一個PPT沒寫完……糟糕，核心核心，注意呼吸……啊！跑到商店街了，好像有人在煮咖哩飯肚子好餓……那等一下要吃什麼……不知愛咪跑完沒，德瑞克跑多久了……對了這個月的水電費好像還沒繳……等一下要吃什麼啦……不知道爸媽起床沒……右前方那個人背影好像財務部的誰……好，我決定了等一下我要大口吃肉，對，我要吃牛排……還是來吃漢堡排，對！漢堡排！就是上面插著小旗子的那種！……」

就這樣在六點五公里的時候，日式漢堡排飛進了我的腦中。我不斷思考著為什麼突然這麼想吃日式漢堡排。隨著呼吸，跑著跑著，思緒回到了小時候，那時台北家家戶戶流行裝非法有線電視，只為了能看到日本的卡通和綜藝節目。我的一大部份青春時光就是這麼在小叮噹、志村健和櫻桃小丸子中度過。很清楚的記得卡通裡日本的媽媽，對著放學回家的小朋友說：「快去洗手，我們今天吃Ham-ba-gu喲！」然後小朋友就會哇的一聲歡呼著跑去洗手，準備吃香噴噴熱熱騰騰的漢堡排。就是配上白飯，淋上醬汁旁邊還有小蕃茄的那種，而且，漢堡排上一定要插著小旗子。當時的我沒有吃過什麼叫日式漢堡排，幾十年後跑在日本的街道上，突如其來的思緒讓我兒時對食物的片段，就這麼自然從記憶深處回放出來。漢堡排是給小朋友的獎賞，是認真努力作完功課後才能吃到的好東西，是媽媽插著小旗子給小朋友加油打氣的元氣料理! 漢堡排，是到堅持到終點線的獎賞啊！

漢堡排上的小旗子就這麼一路為我吶喊、揮舞著進入了最後一公里。這時候我的ipod突然開始播放著五月天的《第二人生》，多麼適切的歌曲！（有時候我覺得跑步時，隨機播放的歌曲根本就是冥冥中上天給你的旨意）。在一兩年前，我連運動都懶，我意志軟弱，常陷入不安和自我懷疑。而現在我跑在大阪的街道上，開心著、堅定著、微笑著向前跑，過去的種種向兩邊的行道樹般，一段接一段的拋在身後。不知不覺，我已漸漸培養了跑者的體質──堅定，耐力，享受孤獨。

期待一趟旅程，精彩萬分，你不該再等。
別到荒廢青春，用盡體溫，才開始悔恨。
期待一種永恆，即使傷痕也奮不顧身，
生命還沒有黃昏，下一站，你的第二人生。

五月天這麼為我加油。到了終點線，我跑向了我的第二人生，用了八點八公里。在那裡等待我的，除了有元氣漢堡排上揮舞著的小旗子，還有我的好朋友愛咪、德瑞克和小琪。這些年來，我們各自都經歴了人生不同的挫折和低潮，也各自陪伴了彼此加油打氣的時光。然後一路走來，我們一起跑到了這裡。雖然今天我只跑了八點八公里，但我知道我們都在各自的心裡，一起跑了好多個人生的全馬，一起在終點線為彼此加油，然後再一起計劃下一個起點。

我就這麼開始跑著。而我也會持續以龜速般的進步再跑下去。對我來說跑步已經不再是「不開心的時候去跑步吧。」而是「開心的時候一起來跑步吧！」

一起奔跑吧，我們的第二人生！